星夜兼程赶到多铎军中大营的时候,才是下午时分。安先在扬州城头转一圈,大略看看他们的防守。然后才远远地降下来,怕惊到守门的士兵,步行着来到多铎营前。
守门的是个汉军,老远见了安就大吼一声:“喂,那个小孩,不许过来。”安不理他,继续走近。守门的立刻把手中的枪一摆,迎在安过去的路上。安只得掏出多尔衮的腰牌扔给他,边道:“我找豫亲王,立刻带我去见他。”
门口的守卫看看腰牌,再看看人,怎么都无法把一个小女孩子与最高级别的腰牌联系在一起,而且这小女孩又大言炎炎地居然要见主帅,口气中似乎与豫亲王非常熟识的样子。当下也不敢做决定,拿着腰牌去请示上头。那个上头的偏将正为今天不能上阵而生气,拿着金牌听小兵如此这般一说,不耐烦地挥挥手道:“一个小姑娘能做出什么大动作来,放她进来就是,直接带她到豫亲王爷的中军去,交给师爷,这种小事也来烦我。”
守卫接了金牌回门口,见安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木条子上,两手撑着头似乎很累的样子,想想这么小姑娘一人兵荒马乱的出来也够可怜,倒是动了侧隐之心,走近去好声好气道:“小姑娘,我们上锋让我带你去豫亲王爷中军,你跟我走吧,到那里你再睡觉。”
安听他说话,觉得这人不错,当下摸出一把碎银子赏了,换平时她赏出去的都是成锭的元宝,但现下银票被充了公,手段难免小气一点。不过守卫得了那么多钱还是喜出望外,在其他兄弟们羡慕的眼光中领着安一路进去。这一把银子让守卫认定安一定不是普通人,他见过的寻常财主家的小姐最多也就赏人几个铜板的,哪有一抓一把银子赏人那么大方的。
领到豫亲王军营门口,守卫就不敢再走过去,指指那门让安自己过去。安心想,这军中的规矩看来是够严的,再一想,其实摄政王府的规矩又何尝不严了,连儿子见到老子腿都会打哆嗦的。安走到中军门边,老老实实先递上腰牌道:“叫个豫王爷身边的小厮来见我。”
中军守门的已是旗人,在多铎手下见多识广,一看腰牌就知道是摄政王爷亲自派来的,虽然对面前小女孩拿大腰牌很感疑惑,但却是一丝不敢怠慢,急急进里面去通报。叫出来的小厮一看外面的人就认识,忙堆着笑脸非常客气地迎进去,留下门口几人费尽思量都不得其解。
安见了小厮就问:“你们王爷在吗?”
小厮殷勤地道:“王爷还在阵前呢,这几天每天都要攻城攻到天擦黑。姑娘要不先洗把脸休息休息,等王爷回来我再叫醒你。”
安一听正中下怀,忍不住又摸出银子打赏。
多铎从阵上下来的时候,满心焦躁愤怒。这扬州城真是邪门,炮弹打过去,损毁的城墙等第二天白天一瞧,早又被补好。同一块城墙,要换在别处,三炮轰下来,肯定一个缺口,但扬州城的不行。据说史可法此前拿新糯米饭拌石灰重新夯过,结实非凡。最可恼的是他们的大炮架得高,打得远,城下哪儿一发炮,他们便瞅准了也还上一炮,居高临下,往往一炮打中,不知因此死了多少八旗子弟。而且城头久攻不下,死伤又重,士气逐渐低落,最麻烦的是军中粮草已快见底,再不打开扬州城搜罗一番,吃饭都成问题,多铎下马后,背着手谁也不理地进屋,晾着外面的将军们都巴巴儿地等着没饭吃。小厮知道这时候怎么都别去惹着他,小心翼翼地帮他脱铠甲的当儿,拿眼睛一边溜着他的脸色,一边非常扼要地道:“回王爷,摄政王爷派了他得力的安姑娘过来,现在正休息着。”多铎一听,眼睛一亮道:“怎么不早说?人在哪里?请她过来。”
小厮心里大大松了口气,忙道:“安姑娘看上去一定是没日没夜赶过来的,人很累,奴才请她先睡一会儿,要不这就去叫醒她。”
多铎想了想,道:“你叫他们今晚安排些扬州特色菜款待安姑娘,我过去看看她。”说完自己过去,走到园子看那些将军们还站在门外,挥挥手让他们散了。那些将军们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可以这么早就回营吃饭,大喜。
多铎一直当安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子,所以也没什么避讳,拨开门栓就走进去。不想才踏进一步,里面安就大叫一声:“姑娘家的睡房,闲杂人等敲门进入。”说完,弹墨绫帐里钻出一个小人头,双眼滴溜溜地见是多铎,笑了一笑,又忙钻回去。多铎笑等了她一会儿,安才出来,看着多铎道:“王爷,几个月不见,你怎么又黑又瘦的,好丑。”
多铎本来烦躁的心被她孩子气的话一说,顿时舒缓下来,笑着道:“你没看见我一双眼睛比以前更加炯炯有神吗?”
安撇撇嘴拨开多铎凑过来的脸,不屑地道:“眼白满是血丝,象条饿狼一样,一点不亮。还是我们王爷最英武有神。”
多铎一把抱起她,举到肩头一坐,笑道:“你还说你不来帮我,这不来了吗?走,我请你吃正宗淮扬小吃,见到你来,我忽然有了胃口。”说完,就那样扛着安去前面吃饭,脸上的神色轻松了不少。本来担心得要死的仆佣们都暗自念了声佛。
安没想到他一堂堂王爷会这么对她,坐在多铎肩上错谔了半天,觉得浑身不自在,但要跳下来,又觉得太拂他的好意,只得尴尬地坐到饭堂门口被放下,这才松了口气。这边小厮已依多铎的吩咐把多尔博、洪承畴和孔有德请来,早等在那里等着开席。安与他们都认识,很熟络地打了招呼,却与多尔博扮个鬼脸道:“多尔博,你瘦了不少哦,不过象个男孩子了。”
多尔博知道斗嘴不如她,斗力不如她,就连他最自恃的势力也不如她,只好闷声大发财,尴尬地笑笑算数。
多铎坐下就问:“安,带了什么好消息来?”
安见洪承畴一本正经地在场,不好与多铎再开玩笑,也只得一本正经地道:“李闯在湖北九宫山被杀的消息你们应该知道了吧?英亲王在那里稍事休整,准备继续南下。”
多铎道:“这些我有的清楚,有的可以想出来,我要知道的是我们的给养什么时候可以到?晚几天的话,所有人都得饿肚子。弹药库也快见底,但天天上百发的炮弹还是要打出去,你们什么时候运到?”
安,忙笑道:“王爷这哪里是设宴款待我,简直是鸿门宴了。不过王爷放心,早前我已经掏出我所有以前赌博得来的银子买了粮食,漕船已经在大运河上面飘过来了,数量够足的,你们打下南京都有余。”
多尔博毕竟是孩子,忍不住问道:“我听说你麻将打得很好,逢赌必赢,是不是赌麻将赌来的?”
连孔有德都松了口气,有心思说笑:“麻将哪里赌得来那么多,要买够打到南京的粮食,不到一百万两下不来。”
安笑道:“要不是时下地皮不值钱,否则把我济南的家产卖了,也是一大票银子。不过言归正传,还有个弹药的问题。我来之前我们王爷正买了红毛子的炮弹,我依着自己的配方改造了十发,王爷一定已经差人快马加急运来,这些炮弹我估计一发就可以轰开一段城墙。所以还想请王爷这几天调整部署,配合炮弹抵达的日子一举攻城。”
多铎听到这儿,双眉一轩,喜道:“当真?你的意思就是说,那种炮弹运到当天就可以破城?”
洪承畴却道:“不过我们得做万无一失的准备。那些红毛的洋炮经常会打出哑炮。”
安知道他是给她面子,才说红毛头上,他心里一定想的是:“哪有这么好事,我可从没见过一炮轰开城墙的,何况是扬州城。”所以微笑道:“说出来可能不大容易让人相信,但用了就知道。”
多铎笑道:“我们每天都在做着轰开城墙大举攻入的准备,所以没必要特意再准备些什么,不过可以在试用这种炮弹前休整一天,第二天攻城也可精力充沛一点。安,你一来一下解决我的几大问题,我心中一块大石放下,轻松不少。来,吃吃他们的特菜凉拌干丝。”
安见洪承畴依然一脸深沉,心里有点烦他,就也不去理他,自顾着吃菜。不想洪承畴喝了几口酒,忽然道:“即使没用,我们集两日之炮密集炸城,一定也有效果。嗯,就请王爷传下令去,照安姑娘提议的办。”安这时才知道洪承畴心思不在吃菜,所以一脸于思。
多铎笑道:“说实话,我对新的炮弹也一无所知,但我相信摄政王的眼光,但洪大人的话也是很有道理,我们多做一点准备总归没错,来,洪大人不要一味想事,菜凉了可不好吃。打了一天仗,补充体力最是要紧。”
安心想,这两人搭档倒好,一个骁勇善战,一个老谋深算,而且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,一个史可法可怎么挡得住。不如早早帮他们攻下扬州,城里城外大家都少吃点苦头。正想间,多铎问了句:“安姑娘在想什么?”
安忙抬头笑道:“我在想王爷与洪大人孔大人的配合真是异常契合,连性格都那么互补。”
洪承畴听了深深看了安一眼,不语。心想,这孩子以前只听说她聪明过人,当时见了也没觉得怎么突出,现在看来是有点花头。让摄政王重视的人确实不一样,多铎说的相信摄政王的话很值得参考。
安虽然吃着菜,但眼尾一直扫着洪承畴的反应。多尔衮对他评价甚高,视他为汉军第一人,看来深有道理。忽然耳边只听得有武功人士悄悄穿行的声音,不由脖子一竖,侧身聆听。果然过不多久就听见有闷哼声传来,一定是有人潜入后悄悄杀了站岗的哨兵。她立即起身道:“王爷和各位大人找个地方避一避,有人偷袭。”
多尔博不以为然地道:“这一阵天天有江湖人士来偷袭,放心,近不得这儿的。”
安又听了听道:“已经交上手了,对方来的人不少,功夫不下于已经迎上去的鹤龄先生,你们不避也可以,不过我比较费劲些。”说完手一挥灭去所有蜡烛,出门跳上屋顶观望,多铎的中军设在扬州城外一个员外家里,房子加起来有三进,不大,但小房间多,园外密密包围着所有军中的旗下士兵的兵营。从屋顶看去,那帮蒙面的江湖人已经一步步接近中军。看上去己方的抵挡颇有些吃力,安看见除了有武功的上前迎战外,也有下面士兵挺枪上前,她知道旗人打仗悍得很,根本不知道死字怎么写,所以明知不敌,但为保护主帅,还是会拚命抱头而上。看着那些被江湖人士如切菜瓜似地倒下的八旗子弟,安心里非常不忍。但救他们,势必与扬州城中的那些人作对。不救,难道忍心看着多尔衮手下的人被杀被伤?安想,放任江湖人士杀没有武功的人似乎不大公平,这样吧,不杀他们,但让他们知难而退也好。于是抽出一块瓦片,在屋脊上磕成碎块,一颗颗飞向杀士兵者的手腕。顷刻,不少江湖人士手中武器应声落地。
立即有人循迹看过来,见有人站在月光下的屋顶上,立刻喊了声:“那边屋顶的点子硬,下面一定有大官,我们朝那里杀。”话音才落,那帮人就拚着命往这边冲击。安又磕出一堆碎瓦,好整以暇地等真他们。但不对,很快,安就听见有个细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忙俯身缩在飞檐后面看去,见有一行六人分散蛇行而来,因为大家都注意着前面的动静,又因这些人轻功出众,竟没人发现他们。安想,原来前面大张旗鼓的攻击是声东击西的意思,真正来袭者是屋后那批。此时安知道示警也没用,人手都被前面那些人拖住,哪里分得开身。叫士兵上去,无疑是叫他们去送命,无奈,只得起身大声道:“屋后的好汉听着,不要尝试越墙一步,否则我绝不轻饶。”
那些人不虞有人发现,闻声都吃了一惊,不约而同抬头看来。安见他们可能是艺高胆大,脸上连块遮盖都没有。依稀看出,有一个就是宋德雨,而那个抬头多看了会子的人不是王洛阳是谁?故人在这种情况下相见,安心中很是尴尬,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。按看见他们停了下,做了几个手势,立即远远分开,继续前行。
安只得在上面继续大声道:“我不想杀你们,但你们也要知道,你们即使分得再散,我也是有能力杀了你们全部的,虽然你们与我喝过断交酒,但我一直在心里不想与你们断交。但是你们也不要逼我,不要以为我不杀你们就是放任你们来杀我这儿的人。错了,如果我即使只是击昏你们让你们做阶下囚,你们脸上无光,我心里也不好受。你们不要再前进了,适可而止吧,我都话说到这份上了,你们为什么还不止步,非要逼我出手吗?我不愿意的啊。”
但是只有王洛阳停了停,所有的人都继续前进,王洛阳见此也奋力赶上。安无法,只得用最大力气把一把碎瓦一粒粒掷于他们脚前,指望让他们识得厉害,回心转意,但没有。而前门的偷袭人已经步步逼向大门,情况非常糟糕,安心想再不能婆婆妈妈了,这次可能是他们扬州城里最周密布置的暗杀,来人心里不知道多志在必得,三言两语恐怕劝不回去,而且有旁人看着,他们没一点挫折就回去这脸面上怎么下得来。看来是只有出手了。
安运指弹出一粒碎瓦,直指最前一人的心窝。忽见有士兵掩向他们,忙在上面喊了声:“八旗的都不许上来,这儿有我对付。”那人见瓦粒飞来得不快,便向旁边一侧身,想避开它。但安看得真切,运动力场让瓦粒如附骨之蛆般盯着那人,那人无法,就去出手中长剑来格。不想剑尖触上瓦粒,顿觉有一股不知道怎么描述的酸麻立刻从剑身传向全身,全身顿时酥麻软倒,全身力气只够得上说了声:“邪门。”
安有如法炮制,速速解决其他三人,这才对以墙为盾的宋德雨和王洛阳道:“王先生,我一月努力就可以在棋盘上胜你,武功修为提高的速度也不下于下棋。你和宋盟主与我有交情,我放手让你们回去,不要逞强了,你们是越不过这堵围墙的。至于地上四人你们请不要背走,没我的治疗,他们回去也是一死。”说完背转身去不再搭理,让他们可以不要当着她的面退回,也算是替他们保全面子。
但安也不闲着,依然用小瓦片袭人手脚,顿时偷袭方冲击力大减,渐渐转攻击为防守,最后节节后退。只听身后有人一声长啸,然后安听见宋德雨和王洛阳飞身退回。前面的人听见啸声也且战且退,顷刻便擒的擒,走的走,场面恢复安定。
安其实真想追上去提示王洛阳赶紧离开扬州,但她知道说出来的话,对多铎的行军部署就会大为不利,只得叹了口气,有些事真不是好人与坏人,可以干与不可以干那么简单可以解释的。王洛阳他们有他们的理由,在他们自己人看来,他们是英雄,但他们的理由与多尔衮的相冲突。安觉得如果依谁对自己好一点就偏向谁行事这么来做的话,似乎也是很不妥,叫她怎么忍心杀那些民族志士。但不偏不倚似乎也不可能,如今天那样,她是不得不出手的。往后这样的选择一定更多,该怎么取舍?该怎么行动?安忽然想到多尔衮阻止她来扬州的事,依多尔衮的经验,他一定已经预知安会碰到这种尴尬,他的意思是让安逃避,但这又怎么可能。今晚之事即使大喇嘛在场,恐怕己方也讨不了多少好,也就只有她安在场才可以解决了。安忽然明白,自己已经是骑虎难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