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日的阳光顺着镂空的穹顶,缓缓流淌入大厅。
兵器的碰撞声,火球的爆炸声,以及战士的呐喊声此起彼伏,然而这些战场的征兆却与这一处无缘。路维丝神殿就象是独立于现世之外的圣地一般,将血腥、屠杀与恐惧隔绝在高墙之外,惟独留下孤独与寂静。
女神的雕像沐浴在筛落的光芒中,露出祥和的表情守护着神殿。而在大厅的中央,一名忏悔者正虔诚地祈祷着,一动也不动,就好象自己也变成了一尊雕像。尽管喊杀声逐渐逼近,但他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。直到神殿的大门打开,那低垂的头颅才终于缓慢抬起。
“陛下~!”皇家骑士不顾礼节,打断了国王的祈祷,那年轻的脸庞上正透露出焦躁与不安,“死亡骑士已经攻过来了~!若是再不离开的话,恐怕……”
“谢谢,但是我已经累了,逃到哪里也都一样吧。”温达姆却只是摇了摇头,“那件事情确认了吗?”
“已经确认了,是我亲眼所见,陛下。但是……”
“那样就足够了。辛苦你了,请赶快离开此地。”国王制止了对方的劝说,“至于我,在经历了这一切以后已经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,只能留在此地等待命运的审判。不必担心,路维丝一定会引导一切的。”
骑士没有再多说什么,只是深深的鞠了一躬,随后转身离开。
“我的生命,大概会在这里终结吧?”目送着对方的离去,温达姆的肩膀顿时坍塌了下来,表情与刚才相比,仿佛老了半个世纪。
十年之前的那一幕,不顾主人的意志,强行从脑海的最深处浮起——身躯逐渐冷去的女孩,浸透鲜血的祭坛,以及那在红色的映衬下,显得格外诡异的女神雕像。一切都仿佛刚刚发生过,就连浓重的血腥味,此刻也再度充斥了整个大厅,将那飘渺的圣洁冲刷入无尽的深渊。为了自己的苟且偷生,温达姆窃取了他人的未来,而现在他明白自己必须付出代价了。
温达姆深吸了一口气,试着让意识清醒过来,然而死亡的味道却逐渐从舌头根部泛起。接着,一阵夹杂着冰屑的狂风令他的全身感到无比的刺痛。
因为那并非触目惊心的回忆,而是积蓄了十年的愤怒与仇恨。
罗兰就站在路维丝神殿前,亮银的铠甲为大片的血渍染红,手中的霜恸反射着冰冷的寒光。大门已被砍成碎片,冷风混合着雪花在大厅内呜咽。当曾经熟悉无比的身影映照入那燃烧的双眸时,死亡骑士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。灵魂的火焰在他的全身流窜着,将触其锋芒的一切化为灰烬。
“审判的时刻到了~!”复仇者的声音如同坚冰一般,锋利而无情。此刻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他的步伐。
灰发的身影大踏步迈进路维丝神殿,温暖的阳光在刹时被驱散,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寒冷。十二名死亡骑士无言地紧随其后,将温达姆围在了中间。他们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名颤抖的人类,仿佛一群渴望祭品的乌鸦,正等待着啄食死者的血与肉。
尽管早已有所觉悟,但国王的勇气却在转瞬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,温达姆低下了头,让自己的目光避开对方燃烧的冷火,随后清了清嗓子,痛苦而缓慢的念出了眼前之人的名字:“罗兰……”
下一瞬间,伴随着痛苦的呻吟,国王双膝一软跪了下去——掠过的剑光切断了他的肌腱。然而鲜血却并没有流出,伤口在产生的同时就被冻结了。
渴求着复仇的灵魂并不急于赐猎物予死亡,他想要慢慢享受愿望达成的瞬间,用猎物的痛苦来填补自己破碎的灵魂。
死亡骑士眼中盛满了冰冷的火焰,简直象要溢出,但此刻的罗兰却异常的平静:“终于见面了,温达姆,为了这一刻,我已经等待了十年时间。”
温达姆没有回答,他只是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反复念颂着路维丝的名字,并且紧闭着眼睛,拒绝接受已经发生的一切。
“无论何时,你都只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而已~!十年之前,为了能苟且偷生,你甚至不惜牺牲久远的性命。”死亡骑士弯下腰,让手中匕首的刀锋掠过对方的脸颊,随即猛的将那把匕首齐根扎进温达姆的大腿。剧烈的疼痛烧灼着国王的全身,他立刻发出尖利的哀号,并在冰冷的地面上抽搐着翻滚了起来。
“而今天,你所做能做的一切也只是无耻地逃避~!”罗兰冷冷地看着猎物的丑态,随即一把拎起对方孱弱的身躯,冰冷的双手扼住了尚留一丝温暖的颈项。
“别以为自己很聪明,能够逃脱复仇的惩罚。”那冰冷的声音中充满了残酷的杀意,“今天我要把一切都返还,就象你在十年前对我所做一样……那个叫卡托丽的女孩,没有资格再活下去了~!”
温达姆的瞳孔在一瞬间扩张,而身体也下意识地开始挣扎。
“想以自己为诱饵,以便让女儿从密道逃脱吗?构思的确很不错,但可惜的是我已布置下足够的兵力,就连飞鸟也无法离开达兰拉,何况是你的女儿?”
“别……别那样,求求你,罗兰……”死亡骑士的话语就如同冰冷的长剑,在瞬间贯穿了国王最后的尊严,“对我怎么样也可以,请原谅她、请原谅我的女儿吧……她没有做错什么……”
“感觉到了吗,那种撕心裂肺的心情?但是即使现在悔恨,一切也都无法改变了……”罗兰的瞳孔流溢出燃烧的火焰,痛苦的表情在疯狂的脸庞上凝滞,“所以,我也不会给你留下任何侥幸~!玷污久远之血的人全都必须死~!”
压迫在颈项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。然而,被解除禁锢的温达姆尚未着地,放射着冷炎的霜恸就将他钉在了空中。锋利的大剑从前胸贯入,后背穿出,鲜红的**顿时喷泉般涌出,冲刷着银铠上结冰的血渍。
在温达姆的眼神涣散之前,他听到了罗兰最后的话语——“我会把你最后的希望撕成碎片的。”
由骷髅战士们组成的惨白色洪流,淹没了全城的街道。紧随其后的食尸鬼大军将寒冷的冻土铺满目之所及的每一处。西、南、北三处的城门均已被攻陷,亡灵们就象决了堤的洪水一样,冲毁了可以破坏的一切。
伴随着沉闷的爆炸声,达兰拉坚固的城墙在震动中化为一片废墟——察觉到人类的增援即将到来,巫妖们迅速以尸爆术破坏了防御设施,以为下次进攻铺好伏笔。而城内的粮仓也全都燃烧了起来,那鲜红色的火舌正贪婪地舔噬飞舞在空中的雪花。
卡达尔并没有打算撤退,只要援军到达,整个局势就可以扭转,联盟的军队将夺回对城市的控制。但是在此之前,只要再后退一步,整个达兰拉便会在死灵法术与大火中毁于一旦。
联盟的战士们正为保住这一步而誓死战斗。
迪莉西亚纵马疾驰着。刚从城内的密道脱出,早已等待多时的亡灵埋伏者便阻挡在了面前,战斗惨烈异常,六名负责护卫的圣骑士与七名高阶法师全部丧生,惟有她一人得以冲出包围——但绝非全身而退。肩膀上的一道伤口正在向外渗血,草草包裹的纱布很快就被扩散的红色所吞噬,但女骑士却并没有去在意。
她甚至没有哀悼战友的时间。自己现在必须尽快找到前来增援的部队,然后在第一时间将他们部署到正确的反击点,联盟才能在整个城市陷落前阻止住黑潮的侵袭。
不仅如此,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驱使女骑士不顾一切突出重围。她并不是一个人——卡托丽正坐在马鞍的前侧,紧紧地搂着迪莉西亚。
刚才的伏击中,一名死亡骑士的长刃划破了小公主的衣服。此刻,呼啸的寒风令她的全身僵硬,纷飞的大雪迷离了她的双眼,然而,为浓烟和红光所吞噬的达兰拉城,仍然清晰地印刻在了那双翡翠绿的瞳孔之中。
女孩知道那景象所代表的一切。和几天前最后一次看见父亲时,那无奈眼神中所包含的悲伤与恐惧,是完全一样的东西。
“姐姐,我好害怕……”卡托丽低声呢喃着,下意识地抱住对方。铠甲十分冰冷,但女孩却觉得安心了许多。
“别担心,很快就可以到安全的地方了。”女骑士温柔地回答。她已经察觉到了吧?看着双眼红肿的女孩,迪莉西亚回应般地搂紧对方,默默祈祷这一切不会令她的心灵受到无法磨灭的伤害。
就在此时,一支箭羽突然破空而来,准确地从后侧贯穿了坐骑的心脏,圣骑士的爱驹立即哀鸣着倒了下去。迪莉西亚下意识地护住卡托丽,惯性的作用之下,两人被重重抛飞,翻滚着在雪地中留下一道又一道散乱的痕迹。
下一瞬间,灰发的影子以无法想象的迅捷掠过了她们的头顶,随后轻巧地停在了几步开外的地方。死亡骑士双眸中正闪耀着夺人魂魄的光芒,即使是遮天蔽日的大雪,也无法阻止那火焰的燃烧。
那是复仇者的执着。
罗兰下了马,缓步走向他的猎物。霜恸不知何时已紧握在了死亡骑士的手中,狂暴的气息顺着锋利的剑刃流泻而出,在厚重的积雪上侵蚀出黑色的深渊。
“停下吧,罗兰~!”迪莉西亚刷地抽出长剑,挡在卡托丽身前。
“迪莉西亚,你是打算阻止我吗?”死亡骑士的声音在风雪中回荡着,显得既空洞又冷漠。
“温达姆的罪孽,只要温达姆一个人去承担就可以了,这和卡托丽没有关系~!”
“你是要我‘宽恕’吗?”对方冷笑着反问,“看看那样的瞳孔~!还有那头发的颜色~!那些是久远的,而非她的容颜~!”
“没有人能决定自己的父母,你这样做根本就是滥杀~!”
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罗兰的笑声毛骨悚然,“总也有人以正义之名阻挡在我的面前,但当我遭到背叛,久远成为祭品的时候,你们又在哪里?迪莉西亚,若是说教的话,就到此为止吧~!”
“这一次,霜恸不会再为你停下了~!”话音刚落,耀眼的剑芒便已盛开。
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。负伤的身躯令长剑变得无力,寒冷的大雪则令圣骑士的行动蹒跚。才几个回合交锋过后,迪莉西亚手中的长剑已被挑飞,那纤细的身躯一下便栽入白色的雪地,鲜艳的红色从她的身下缓缓渗出,看上去格外刺眼。
罗兰无言地举起手中的霜恸,环绕着寒冰的剑刃挑战般指向天穹,并将金色的阳光切割成无数的细线。为雪的反光所勾勒出的剪影,浸透着无法看透的黑暗,惟有那眼中燃烧的火焰,在几近冻结的时间中狂乱的舞动着。
大剑即将斩下。
但在那发生之前,卡托丽瘦小的身躯却突然扑向迪莉西亚。女孩表情中的恐惧无法掩饰,冻僵的嗓子也发不出一点声音。但即使如此,她的双手仍然环抱着几近昏迷的迪莉西亚,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紧。
是守护的姿态。
在那一瞬间,罗兰眼中的冷火,无法抑制地动摇了起来。
狂暴的拍击声仍然在复仇的灵魂中回荡着。什么也不用多想,就这样斩下去~!那个声音这样告诉他。死亡骑士的喉咙里发出了野兽般的沉闷咆哮,就好象在和某种无形的力量对抗一般,双手更紧地握住霜恸的剑柄。
但紧绷的气氛却突然被打破了,一支银箭毫无征兆地贯穿过残破的铠甲,深埋入死亡骑士的体内,随后又一支在空中划出银白的轨迹。冲击力令罗兰在一瞬间失去了平衡。
“情况不妙,放箭~!”射出两箭的圣骑士再度拉开弓弦,他的身后,是一队圣杯骑士团的先锋。
年轻的骑士迅速来到两人的身边,将披风覆在瑟瑟发抖的女孩身上,骑士团的精锐部队则立即构筑起坚固的防御阵型,警惕地在四周巡逻着,然而他们什么却都找不到,刚才的黑色身影早已消失在了白茫茫的大雪中。
罗兰的全身无法抑制地颤抖着。
那由伊修托利所赋予的达成愿望的利剑,不知疲倦不知恐惧的躯体,如今却和脆弱的血肉之躯一般,无法抑制地颤抖着。印刻入双眼的景象一再出现,并令记忆的深处产生剧烈的共鸣。
十年之前,久远也是这么守护着我的吧?和刚才她所做的简直一模一样……
所以我才会手下留情吗?罗兰眼中燃烧的冷火早已熄灭,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冰冷的双手,飘落其上的雪花组成了各种奥妙的图案。
“算了,这样也好。”死亡骑士用力扯去破损的铠甲,紧握住胸口散发出温暖光芒的垂饰,“因为,无论怎样,她也没有办法回来了。”
“久远,我好想你……”喃喃地低语着,罗兰的眼中浮起孤独与冷寂的波澜。
冬风呜咽着吹起灰白色的长发,晶莹剃透的雪花在空中欢快地跳跃,而当随风起舞的白色映照入死亡骑士的视线时,一切却化为了记忆的洪流,涌进业已熄灭的灵魂之中。
飘扬的秀发与翡翠的眸子,翩翩起舞的窈窕身影,银铃般的笑声与温柔的话语,鲜明的记忆被再度点亮,一切恍若昨日刚刚发生。
你要带我去什么样的地方?
安心吧,最强的祈祷士会在这里保护你的~!
只是……有一点点在意而已。
谢谢。
请你一定要活下去……
“久远~!”罗兰大声的喊着爱人的名字,伸出手去试图抚摩那飘渺的幻境,但是却落了个空。雪花不再停留在那冰冷的躯壳上,而是直接穿透了过去~!死亡骑士的身躯,正逐渐的幻化为透明的剪影……
沉浸入自身回忆中的往生者忘却了周围的一切,而仍然滞留于现世中的存在感,也如风中的残烛,迅速而无声的消退着。愿望已达成了,那么,就这样安息吧……罗兰这样告诉自己。
“请你守护我,直到那一天的到来,”另一个清脆的声音却慢慢响起,“直到属于伊修托利的那个黎明的到来……”
语调轻柔而舒缓,但却如滴落沉潭的水珠般,激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,令响亮的回音唤醒沉睡之人。
“伊修托利~!”罗兰猛地睁开眼睛。
眼前大雪纷飞,血一样红的火焰勾勒出达兰拉惨淡的轮廓,武器激烈碰撞的声音,战士的咆哮与亡灵的嘶鸣从远方的战场上传了过来。
那是梦吗?死亡骑士低下头去,仔细地审视了起来。尽管雪下的很大,但全身上下却没有一处沾染到白色的结晶。直到现在,那六棱形的花朵才愿意栖在自己的肩头。
是因为那个约定的关系,所以自己才没有消失吧?伊修托利,仍然希望我留存在这个世界上吗……罗兰下意识地望着北方,坐落着寒冰皇冠的那片土地。
“他回来了。”理查德放慢了坐骑的脚步。
“是的,他回来了,但是已经不一样了吧?”阿尔萨斯皱起了眉头,“那家伙已经不再拥有力量了~!”
巫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,但表情明显是一切尽在意料中。
“伊修托利为什么要这样做?为什么要打破死亡骑士的约束,让那个失去目标的人活下来?这样没有任何意义,现在的罗兰,无论是什么事也都做不了……”
“即使是死亡骑士,也不会永远按照着约定存在下去吧?”理查德打断了对方的质问,“即使是神也无法看透命运,你又如何去预言呢?我们拥有不老不死的,只要静静的等待,便可了解隐藏在表象后的真实。不是吗?”
巫妖催马向着罗兰走去:“来吧,一起去迎接归来的战士。”
即使是冰铸的迷宫,也总有融化的一天,那时,迷失其中的灵魂便会寻找到新的道路——无论是否通向死亡。毕竟,命运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循环,而是无法预测的螺旋。
死亡骑士第一部归来
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