仿佛被洪水冲刷过,战场上的狼藉让烈火愤慨良久,至此他才彻底想明白剪爱的战斗策略,也许那已经脱出了“策略”这个简单的概念,称之为“艺术”也不为过。只是这种“艺术”,是用血与火做背景勾勒的。
最初的计划是剪爱踹营,制造了极大的混乱,不惜以生命作为代价牵制了黑蛮军的注意力;第二步便是红杏率军偷袭后军辎重营,烧毁军粮,逼得烈火必须速战速决,而这一步,烈火到现在也没有想清楚到底炎龙军是如何到了他们身后的。而豪鬼带兵突袭了左军,火烧攻城器械却是剪爱计划之外的;第三步就是在玄月关形成拉锯战,利用外城的防卫力量进行阻截;第四步即是利用重甲骑兵反复冲击黑蛮军阵,这两步合在一起便造成了黑蛮军的大量伤亡,也更逼得烈火要投入更大的力量进攻;之前的手段是为了第五步做的铺垫,在伤损惨重的情况下,为了尽快重整士气,烈火被逼得全军压上,力求破关。如果没有那神秘出现的两条龙,黑蛮军以压倒性的优势兵力要攻克玄月关不是难事,偏偏这两条龙一先一后出现,先是云龙神话造成了黑蛮军信念动摇、士气全无,后是水龙一怒倾城,击溃集合在关前的黑蛮军阵,结果就是现在这个局面。
后世对军神舍身诱敌的战术有了些许的怀疑,大将军剪爱为什么能这么肯定烈火会速战速决?是一场生命的豪赌还是一早就清楚烈火的自信心理?这个问题成为了军事素材里的一悬案,无人可解。
军神……真是恐怖的存在……烈火很快就整理完剪爱的战斗方案,除了愤慨只有叹息。四十万大军,如今折去一半,剩下的一半也是伤疲在身,还能继续进攻么?是战?是退?这种情况下再去进攻无疑是取死之道,可撤退呢?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将士?
身边众人看着他忽明忽暗的表情,都知趣地缄口不言,他们也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来,只能静待着首领做出决断。
烈火吐了口气,仰首看着无尽的夜空,那一轮月正红,那一道泪正垂。
“你们说,这次出兵是不是做错了?”
剩余的各家酋首长老沉默了,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是极难回答的。
“殿下,”大乔还是开了口,虽然不是四大族内的人,可她的地位特殊,这时候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她了。“进兵东洲是数百年来黑蛮人的国策,眼下的东洲内乱正是大好良机,殿下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兵本就是明确的。”
烈火摇了摇头,那一头的红色长发看上去没了什么光泽,颇是让人难受。
大乔知道他现在心情反复,小心地提醒道:“只是咱们的对手是剪爱,这是我们进攻之中最大的变数,无人可以预料,请殿下不必自责,当务之急,还是修整军队吧。”
烈火回头看了看,军不像军,队不像队,遍地或坐或倒的战士和山贼土匪也差别不大,禁不住苦笑出声,“真是不成体统了。传令下去,各部集合,退二十里扎营。”
待各部长老下去修整部队时,烈火揉了揉太阳穴,“如今只好等如菊带援兵过来再决雌雄了。希望将士们可以撑过这几天。”
大乔压低了声音,“殿下是否忘了?”
烈火此时脑中混乱,想不起什么具体的事务来,顺口问道:“什么?”
却见这护花族酋首沉了面色,“夫人带兵过来要花三天时间,可咱们身后还有一枝人马,就是火烧辎重营、重挫青鸟族漪梦的那枝部队。”
烈火冷哼了一声,咬牙道:“那又如何?我正想回去解决了他们,没有他们,我们也不会败得如此惨。”
“可殿下是否想过,如果玄月关出兵来攻,咱们就是腹背受敌了。”
“嗯?即便是我们损兵折将,那月尔牙何尝没有付出惨痛代价?他们还有什么能力进攻我们吗?据我估计,他们顶多就剩下两万人,何况重甲骑兵已经被我们消灭了。”
大乔的目光落在玄月关的方向,苦笑一下,“殿下太乐观了。”
烈火一楞,跟着瞧过去。对面黑暗之中恍惚有了些许光芒,而后渐渐清晰了起来,耳畔处马蹄震动大地之声隐约可闻。
“不好!”烈火大叫一声,面容失色,大乔的担忧已经铁铮铮摆在眼前。
风卷玄月漫天雪,血染平原映殇月。
朔风卷过的大地,冰冷了战士的热血,白雪来不及掩盖战士的尸体,又一轮的战斗在炎龙战士的马蹄下奏响了死神的舞乐。
黑暗被星星点点的火光慢慢驱逐,遥望过去,从玄月关一路奔出火焰巨龙,五千骑兵和八千步兵冲下关,朝着黑蛮军队败退的方向杀了过去。高涨的战斗意志激荡着狂风暴雪,战旗在风雪中坚强高傲地竖起了一片海洋,玄月关最后的战士几乎是倾巢而出。
三匹健马当先杀出,两名年轻将领随着一名中年首领放开了马速。中年首领一身山纹镔铁铠,外披了一幅黑征袍,黑黝黝的面庞杀气沸腾,双眼射出利如刀刃的锋芒,鞍上挂一条重四十斤的丈八蛇矛,正是那玄月关守备——月尔牙!
身左一名清秀将领,举一杆旗枪,大旗上黑底银月中书一个斗大的“月”字,正是月尔牙的大纛,举旗之人就是曾经的太子书童、现在的偏将军晕死。
身右将领身形魁梧,高举一面白底黑边绣红龙腾云的旗枪,却是当初月机营营尉、如今领偏将衔的乌鼠。
这三人品字形冲出,恰似猛虎出林,飞龙升天,说不尽的威风凛凛,意态豪雄。
从玄月关到如今黑蛮军阵修整之处只得区区五里,马儿放速后片刻即到,而黑蛮军刚刚从死地逃出,几乎是连修整的时间都不够,这就难怪烈火会如此不顾仪态地惊叫了。
“请殿下速退!”大乔排众而出,带马冲下土坡,身后五百亲兵护花骑跟着她冲出阵去。
以五百对上万军马,根本是毫无悬念的,谁都知道大乔这一去,已是下了死志。
烈火来不及阻止,又有一人冲出阵去,“殿下千万保重!”一飚两百多人的队伍像风吹过,也冲下坡去,却是无影杀和他的亲兵。
眼泪“哗”地夺眶而出,烈火很恼火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明白人心,以往他对攻人心灵常以为乐在其中,现在他却想宁肯笨一点。两家酋首领带了区区七百人马去抗击万人军阵,只是为了争取一点时间让散漫下来的队伍重新集合,争取一点时间可以让军队撤退。
双手**头发里,散乱的红发披下脸来,两道黯然的目光流出,烈火强振了精神,“灵韵殿后,其他人集合撤退!”
“是!”身侧有人接了命令匆匆离开。
不用动员,剩余的黑蛮将士已经开始了行动。烈火用双手猛拍自己的脸,逼了自己冷静下来,“走吧。”圈转马头,朝军阵后方奔驰过去。
“谁说黑蛮只有血气之勇?这些人可谓是大智大勇了。”月尔牙远远瞧见冲下土坡的黑蛮人,发出由衷的赞叹。
数百人的队伍正面迎上万人部队,根本是没有胜算的。月尔牙带兵多年,已然洞晓敌人的部署,那土坡后嘈杂一片,旌旗竖起,当然是准备撤退了。敌人已经士气全无,此时正是穷追猛打的时候,绝不可因为面前这些人就拖延了时间,然而他也深知己方实力,自己带来的兵马多半有伤在身,若不能尽快追击,等敌人缓过气来,必是自己的死期,也是玄月关的死期,能不能一战而胜,眼下只有这一个机会。
晕死和乌鼠没有注意月尔牙的心情,看着那冲来的数百人马,皆是冷笑出声。“大人,我们去取了他们的首级。”
“记住,轻敌是没有后悔药吃的!你们看他们的表情,那是必死的觉悟!这是一枝哀兵!”月尔牙沉沉地说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晕死和乌鼠嘴上没说,可根本就没往心里去,然后他们终于学会了谨慎。
万人军队潮水般涌了过来,那七百多人却像浪潮中的坚定礁石,生生地拦在面前。七百黑蛮勇士挥起了手中刀斧,豁出了生命拦截着二十倍的敌人,没有一个人后退,他们口中呼喝的黑蛮土语一次次重复,似乎借来了黑蛮山里神灵的力量,再将这力量爆发。
黑蛮二十族,每一族皆有亲兵护卫,人数或多或少,但他们是族中最精锐的战士,是部族最坚强的荣誉,每一个黑蛮都以入选亲兵营为傲。现在,此地,这荣誉与骄傲彻底展现在炎龙军队的面前,让每一个炎龙军人侧目视之,也包括玄月名将月尔牙。七百勇士,竟是将一万多炎龙军拖住了近一刻钟。
晕死和乌鼠大感头痛,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些败兵居然能有如此的战斗力,而月尔牙早已急得皱了浓眉。
然而人数上的差异毕竟悬殊,再勇猛的战士也抵挡不了众多的虎狼,七百名誓死的勇士渐渐零落了,令所有炎龙人吃惊的是,他们没有一人放下武器,即便是死了,那刀仍在手中,他们誓死地坚守着黑蛮一族的荣誉与骄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