惊天动地的锣鼓,“噼啪”炸响的爆竹,六十多名扎着红披的家丁,抬着杠柱上,缠有大红丝绸的礼盒,仿佛一条带着喜庆、热闹的长龙,从大街上穿行而过。
队伍的最前列,是一个身着红衣,头髻上插着金花的圆脸喜婆,手中提着红篮,篮中放着新制的铜钱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那喜婆边走边撒,引起无数欢声笑语的哄抢。
这种下聘的方式,是大齐帝国最隆重的一种,所谓‘如意引路,夸聘长街’便是如此,‘如意’,是铜钱上有着‘如意通宝’四个字,代表着事事如意,‘夸聘’,指两家距离多近,下聘的队伍也要满城转上一圈,显示彩礼的丰厚,和男方的诚意。
在喜婆的身后,第一个大红礼盒中,绑放着一只活着的大雁,大雁,候鸟也,北迁南飞,且一只死而另一只也绝不独活,终身相伴,以大雁为聘,取其守时守节,不离不弃的意思,一般只有在下聘正妻时,才会以雁为聘。
“公主,好热闹啊。”
丫环兰儿牵着两匹紫缰绶带的大内御马,在人群外,兴奋地跳叫着:“好大的场面,不知是哪家的王府公侯在下聘呢?”
“俗气。”
玉琉公主不以为然的道,向来喜爱男装打扮的她,今日罕见的穿着一身女装,湖绿色的对襟服,绣着简约的花纹,绰约的腰肢上,束着一条缀着翠玉的浅蓝腰带,云髻插着错金绦丝,越发显得身材修长,肌肤如雪。
不过她修长如玉的指掌间,仍然握着那柄形影不离的凝霜宝剑,使她在娇柔美艳中,又透着飒飒英气。
“兰儿,你说,陆、陆恒那胆大包天的家伙,听说已经出狱了,为什么不到公主府邸来拜见我?”
“他不是才出狱么?”
这个问题,显然玉琉公主已是多次问起,丫环兰儿回答起来,极为流利:“他上次挨了公主你的一顿马鞭,就算是有拜见的心,也不一定敢来呢。皇上又把他逐出了京都,恐怕他这几日,就要走了。”
“不一定敢来?!”玉琉公主把玩着凝霜宝剑的丝绦,在手指间绕来绕去,亮如星辰的双眸,渐渐有了几分迷离:“他,他还有不敢的事情么?”
一向爽直灵慧的玉琉公主,此刻的神情,却是说不出的踌躇犹豫:“兰儿,你说,我们去太尉府找他,好么......”
说实话,兰儿对陆恒,是绝对没有什么好印象的。只是,身为玉琉公主贴身丫环的她,却是深知玉琉公主的脾性,虽然此时,是以询问的口气说出,其实在心中,早已经有所决定,自己如果反对,不但无效,也许还会挨上一顿斥责呢。
兰儿有气无力的应道:“好啊......”
就在这时,却见两个大妈级的市井妇人,喜气洋洋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,手中拿着捡到的簇新铜钱,“叮当”作响地数着。
“咦,你怎么会比我多两个,我们都是一样的速度,你怎么会比我捡得多呢?”
“你不知道,东街的陈老夫子,刚才也在人群中看热闹呢,对,就是那个平时,老念叨着什么,不吃嗟来之食的老夫子,我捡完铜钱后,便发觉他站立的姿势很是古怪,蹲坑不蹲坑,出恭不出恭的,一双眼睛贼溜溜的东张西望,就如老鼠偷油,我便在他要弯腰的时候,故意靠了过去,一屁股把他顶了个马趴,果然在他的两只脚下,各踩有一枚铜钱,嘿嘿嘿。”
一名妇人得意地讲道:“现在老夫子,还在那里扯着脖子,喊什么唯有小人与女子难养也,我就纳闷了,怎么就难养了呢,不都一样喝水吃饭么?”
“大妹子,你运气真好啊!”另一名妇人羡慕不已,她盯着同伴手中的那两枚铜钱,恨不能从眼睛中,再伸出一只手来,把那铜钱抢夺过来:“对了,大妹子,你知道这是哪家在下聘么?好大的气派啊。”
“哪家?太尉府呗,就是那个杀人凶手,叫,叫什么恒少爷来着,要迎娶‘富源祥的待月小姐呢......”
“什么?唉,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啊......”
站立在一旁的玉琉公主和丫环兰儿,一开始还当笑话一样,听着两个妇人唠唠叨叨,但听着听着,玉琉公主的神色就已经变了,眉宇间渐渐透着说不出的寒意。
玉琉公主有一种,被陆恒欺骗了的感觉,是的,虽然两个人在行为上,一直是冤家对头,在言语中,从来都是针锋相对,但当日,在廷尉署的大堂,自己把剑放在陆恒脖子上,威胁着要杀死他时,那无言中的注目,却似乎已经有所承诺,有所约定。
一切尽在无言中,也许就是当时那种,默契于心的感觉。
而此刻,陆恒却要下聘,迎娶其他的女人为正妻,也就是说,陆恒不愿意再和自己,有任何往来,因为以自己公主的尊贵身份,是绝对不可能成为,任何人的姬妾和情人,陆恒他是以这样的方式,来表明,对自己的不屑一顾吧?!
玉琉公主的贝齿,用力咬着几乎失去血色的樱唇,明艳绝伦的脸上,有着一份惊心动魄的雪白,恨声道:“走,去太尉府!”
她从兰儿的手中,一把抢过马缰,在大街上,便向着那对夸聘的喜庆队伍,不管不顾的催马疾驰了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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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恒和两名,负责陪同他一起回江北的家将,一出京都西门,便放马飞驰。
自从首阳山打猎之后,先是被软禁了三个多月,又被关了十多天的北诏狱司天牢,心中难免有些拘闷,此刻放马飞驰,感受着风在耳边的呼啸,衣衫飘舞,直似乘风飞起来一般,速度带来的快感,让陆恒几乎要大喊大叫起来。
中午打尖时,已到了距离京都七十多里远地怀安镇。
小镇不大,但人貌风物和京都相比,已显得颇为简陋,一条主街也就是百米多长,黄泥铺路,像样的酒楼只有一家,三进门的黑漆立柱,有着经年累月烟熏的斑驳,古朴的门窗回廊后,倒也人声鼎沸,飘出诱人的酒菜香气。
陆恒抬头一看,只见黑底泥金匾是,写着‘齿留香’三个大字,不由笑道:“好一个齿留香,就在这里吃了,如果是吹牛的,可要小心少爷我性起,把这酒楼拆了。”
陆恒三人骑马行来,早有眼尖腿快的小二,从酒楼中迎了出来。
“一夜可以爆发一个富翁,三世也养不出一个贵族”,那小二每日迎来送往,也算是阅人无数,虽然这三人,衣衫上,都是一般的风尘仆仆,但他还是一眼便从陆恒的指派颐使中,看出他是首脑人物,连忙上前把陆恒的马缰接了,陪笑道:“少爷您定是从京都来的,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啊,我们这家酒楼,只是在做风味小吃方面,有所特长,希望能让少爷您满意。”
陆恒翻身下马,一块二十两的纹银便扔了出去:“捡拿手的菜上,吃完了还要赶路呢,多余的钱便赏你了。”
“多谢少爷了,请上二楼雅座。”小二接钱在手,声音登时变得分外清脆响亮。
跟随陆恒一起出来的两名家将,一个叫陈东,四十多岁,性格稳重,是曾跟随太尉陆平,征战沙场的老兵,还有一个叫曹志,二十多岁,是太尉陆平收养的老兵遗孤,为人最是机灵。
那陈东是个爱马之人,对于他这样的老兵而言,战马便是自己最亲密的伙伴,他一边翻身下马,一边对接他马缰的小二说道:“我们这三匹马性子可烈了,不要和楼前的那些驽马拴在一起,而且,全部都要喂细料,每匹马再给拌上十个生鸡蛋。”
“是咧,在我们酒楼后面,还有个马棚,我把三位爷的马牵到那里喂去。”牵马的小二恭声应道,嘴咧的都能看见后腮帮:这三位,绝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,马都比我吃得好呢。
虽然叫雅座,其实也就是用屏风,隔出单间的模样,不过桌椅倒也干净无尘,陆恒挑了间临窗的雅座,进去坐下,这半日的快马驰骋,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微汗,此刻微风轻拂而过,有着说不出的畅意快活。
陈东和曹志都神色恭敬的坐在下首,他们的恭敬完全发自内心。
先送上雪白的毛巾净脸净手,接着,酒菜便流水般的送了上来。
确实如那名小二所说,酒菜的味道,对于在天牢中,吃遍京都各大酒楼拿手菜的陆恒而言,谈不上是如何出色,不过菜青酒浊,却也颇有些地方风味,特别是那盘酱牛肉,色泽紫红,被切得极薄,用筷子提起,隐约间有亮光,入口鲜美。
陆恒忍不住赞了一声‘好’,又拿出十两银子来,吩咐一直在外间伺候的小二道:“就这酱牛肉,包上十斤,留着在路上食用。”
就在这时,就见在他们行来的路上,铁蹄声响,尘烟飞扬,四名劲装打扮的精壮汉子,狂飙一般冲入了镇中,为首的一位大汉先用目光,扫视了一下酒楼下面的马匹,又顺着街道两旁望了望,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
“怎么会没有呢?就这一条道啊!”另一名大汉恨恨不已的接口道:“难道他们就不打尖吃饭了,怎的跑得如此快?好像发觉了咱们在后面追赶一样。”
“别说了。”一名首领模样的大汉把手一挥,果决的道:“咱们就在这酒楼打个尖,顺便也歇歇马力,再继续往前追,尉迟少爷,你看这样可好?”
此刻,在酒楼上,相貌文静秀气的曹志,神色讶然的对陆恒道:“恒少爷,现在说话的这个汉子,是禁卫军的校尉统领袁信,外号叫‘毒蛇’,短矛使的极好,下手阴狠,上次和渭南武馆的武师,在花月楼上争风,刺死了三个人呢......”
曹志说话的声音极轻,双方相距也有十多丈距离,那名背对着陆恒,后背一字排开九支血红箭羽的汉子,却猛然回过头来,双目电一般的向敞开的窗户望来。
目光相撞,两个人都微微吃了一惊,陆恒是没有料到,这个从背后看上去狼腰猿臂,轻突剽悍的汉子,竟然是一个,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少年,而那少年也绝没有想到,会在这种情况下,和陆恒对上面。
两个人都在对方眼中,看见了刀锋般的冷冽。
“尉迟少爷,尉迟少爷,你怎么了?”
少年的失态引起了袁信的注意,他一边下马,把缰绳交给从酒楼中迎出来的小二,一边连声问道。
那少年没有下马。他俯身在袁信的耳边,不知轻声说了些什么,袁信猛然站住脚步,不能置信的抬起头来,望了一眼二楼敞开的窗户,只见陆恒正似笑非笑的瞅着他,藏在窗棂阴影中的脸上,流露着食肉动物才具有的死亡气息。
袁信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,浑身汗毛‘唰’的一声立了起来,不是畏惧,是一种人类面对危险的本能反应。
是无意中碰见?还是对方专门在这里埋伏?
飘溢出酒菜香气,喧哗热闹的酒楼大门,在此刻,就如嗜血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嘴,而陆恒的出现,便是凶兽示威性的咆哮。
袁信一把从小二手中,把马缰夺了回来,另一只手,下意识的握紧手中的精铁短矛:“不进去了,小二,你给我们包上二十斤牛肉,我们这就走。”
匆匆而来,又匆匆而去,尉迟疾骑在马背上,自始至终都跟陆恒对望着,眼中的神情张狂而挑衅。尉迟少爷?还有这身打扮,是号称京都少年双雄的尉迟疾吧?好像有点本事的样子。
走的不是回头路,看样子,是打算在前面,找个好下手的地方埋伏呢。
真是不知死活啊!
看着飞扬而起的尘土,陆恒面含微笑,眼睛却抽*动着血腥杀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