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个无月又繁星满天的夜晚,微风吹拂而来,厅外的枝干“沙沙”轻响,凉爽中又有着一份夏夜难言的燥意。
宽大的书房中没有点灯,窗扉敞开,任凭星光倾泻而下,在深沉如幕的暗影中,是两张相对而视的老脸,就像是两块没有生命气息的老树皮,你,沟壑纵横,我,纵横沟壑!
方仲行捋着三缕长须,他的动作看上去,依然是那样的舒缓儒雅,但话语中的内容,怎么听也怎么透着一股阴狠恶毒。
“刚刚接到消息,从抚南大帅张崎的府中,连续不断地派出了四拨传令兵,鬼祟似鼠,乔装打扮得利用夜色出城而去,如果不是派人十二时辰,全天候的盯着张崎的府门、阴沟、狗洞,还真不容易发现他们呢,我估算着,景宗皇帝怕是按捺不住了,要调回南方军旅进入京都,他疯了么?!”
“他没疯,他是被逼无奈。”
在片刻沉吟之后,太尉陆平淡淡地道:“仲行,你不知道,今天,在武英大殿议事时,忽然收到了一份军情密折,虽然皇上始终没有让我看,但根据他的脸色,我已经能猜出其中的内容……”
“军情密折?忽然收到的军情密折?”方仲行蓦然而惊,他猛地站起身来,不能置信的问道:“难道,难道是李寿那家伙……”
陆平点了点头,用颇为欣赏的语气说道:“虽然我已料到,李寿会挟裹着一万多族兵,奔袭肃慎,以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奇兵之势,出现在饮马潭的后方,再夺取军权,退回安梧,形成割据西北的态势。但,预料归预料,这其中的变数太多,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。现在看来,李寿却真的成功了。”
“嗯,也唯有如此,才能解释张琦今晚的奇怪举动了!”
方仲行大为激动:“不好!不妙了!元达兄,我本来以为, 景宗皇帝调南方军旅入京都,大不了就是要强行立洛王李安为太子,谁要是敢反对, 做仗马之鸣,他便会动用武力镇压。但现在看来,景宗皇帝这是要下黑手了啊!”
“必须马上展开反击,否则,京都所有的门阀豪族,都会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“虽然现在的京都八关,都驻有南方军旅,但距离最近的,是函谷、伊阙、广成、孟津四关,总计有南方军旅二万人,在接到消息后,最快赶到京都也要两天,也就是说,咱们还有两天的反击时间。”
这时候的方仲行,就像是一只发现老鼠的猫。在黑暗中,眼放绿光,熠熠生辉:“先得把家眷遣送回江北老宅,以无后顾之忧,再把景宗皇帝要动手的消息放出去,让京都的门阀豪族人人自危,引发大规模的骚乱,虽然景宗皇帝调南方军旅入京,但想来,他并不会太信任南方军旅,之所以提调而来,也就是为了充当后备军力,以备不时之需,到时,真正用来下黑手的,还是常驻京都的都卫、禁卫两军, 先让各大门阀派出精锐的杀手,刺杀这两军的领兵将官,再买通商贩,在给两军送去的食物、草料之中,加上巴豆、耗子药……”
方仲行那全无缚鸡之力的手掌,从半空中虚砍而过,这时候的他,再无半点文人的儒雅,那杀气腾腾,凶相毕露的样子,仿佛是街头杀猪的屠夫。
陆平深以为然的点点头,阴森森地补充道:“还要放火,想想办法,最好能把两军的营房给烧了,还有那些皇族大佬的府邸,越乱越好,要使能在皇宫内院中,也点上一把火,那就更好了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默契于心,不是几十年相交的知己,断然不可能在这关键时刻,如此的心意相通。
“那么,我这就去安排。”
虽然年岁已大,但方仲行也是典型的实干家,他看了陆平一眼,转身便要走,这时,却听见庭院中,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,接着,太尉府大总管赵升那精瘦似猴的身影便冒了出来。
“老爷!老爷!天大的事情啊!”
平时形象稳重的赵升,此刻就像风一般的冲了进来。
书房没有点灯的黑暗,让他在片刻之后,眼睛才慢慢的适应过来,看看陆平和方仲行,赵升呼呼喘着粗气,眼睛才慢慢的适应过来。 看着陆平和方仲行,赵升呼呼喘着粗气,脸上渐渐露处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:“与我们太尉关系密切的华太医,再戌时,被大内侍从紧急召入宫中,刚才,他派他的弟子来报了个信,说皇上在雨花阁王美人处,忽然中风了,是,是,是马上风!”
马上风?
靠!马上风!
陆平和方仲行两人在这一瞬间,眼珠子瞪得,险些没有掉落到地上,他们不敢相信的对视了一眼,然后同时掏耳朵,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。
而赵升站在书房的正中,像小鸡啄米一般的不停点头:“没错!老爷,没错!小的已反复问过了,就是马上风,而且还是最终的那种,口不能言,肢不能动。”
陆平和方仲行再次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的惊诧表情中,得到了一份确定“看来,是没有听错!”
片刻之后,黑暗中,想起了陆平的幽幽叹息:“看来,年纪大了,再想爽一回,可是要冒着生命危险的啊!”
“马上风?皇上昨天早朝时,不是还好好的么,没听说她老人家出宫骑马驰骋啊?怎么会得马上风呢?”
“从你这话里,一听便知道,你是一个雏!”
“这,倒要请教年兄了 ?”
“来,来,来,附耳过来,我告诉你,此马非彼马,此马乃是……”
当天的早朝,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,各位大臣,都在交头接耳,口沫横飞的讨论着一个医学话题,而在皇宫内院中,在景宗皇帝的病榻之侧,四大重臣也正倾听着,太医院的华太医,为景宗皇帝的病情作总结性报告。
所谓的四大重臣,便是四大上卿,分别是太尉、太宰、太保和太傅。
但所谓的四大上卿,其实只是一个极尊贵的称号,有的职位是虚衔。所以往往还应挂有其他实职,比如太宰,主宗庙礼仪,由汝阳王李越任职。
比如太傅,名义有帝师之说,同时还挂着录尚书事的称号,主理寻常政事,是一个实权极大,油水丰厚的职位,但同时,因为窥视者众,人员更替也最是迅速,现在的太傅叫宋焘,清流人士,为人保守,属于骑墙派。
而太保,便是那抚南太师张崎。
太尉陆平,虽名义上是大齐帝国的最高军事长官,但没有授予实衔,完全被架空了,但太尉陆平那种人,存在,便代表力量。
“陛下的四肢不能动弹,口不能言语,但,甚至却是清醒的,能听得见别人的言语,能思考,能饮流食,顿顿需要用参汤提气……”
“少废话,我问你,皇上的病究竟能不能治好!”汝阳王李越不耐烦地问道:“如果能治好,需要多长时间?如果不能治好,皇上还能挺多长时间?”
“这个,并不是说不能治好,只是,太难太难,但在我们医学界,偶尔也会有奇迹发生的,再说了,皇上有天神呵护,百邪不侵,六丁相守,妖魔远避……”
华太医可是万万不敢说“景宗皇帝的病无法治好”这样的话语,因为根据宫中规矩,不能治好皇上的病,便证明太医无能,是要陪葬的。
奇迹?我呸!--四大重臣一起在心中狂撇嘴。
“不过,本太医倒是可以保证一点,那就是,皇上一时半会的,绝对驾崩不了!”
四人的眉头,都紧锁在了一起,他们心中都知道,此刻的大齐帝国,出现了一个极为特殊的情况。
景宗皇帝没死,而且,身体还有恢复的可能,虽然这种可能,比天上掉下块金砖,而且正好就砸在自己面前的概率还要少,但,这种可能毕竟是存在的,也就是说,景宗皇帝没死,也就不存在新皇继位的问题。
按照前朝规矩,皇上龙体欠安,不能理事,便应由皇储理政,或宫中太后,皇后垂帘听政。
但现在的情况是,大齐帝国没有皇储。
门阀豪族支持楚王李昊,皇族中人支持洛王李安,彼此势力相差不大,皇储之位,无法定夺。
太后早死,还是因为秋华之乱,被景宗皇帝活活气死的,那是提都不用提了。
而皇后呢?自从庞皇后死后,长春宫的何昭仪,和雨花阁的王美人,分别代表着两大势力,成为了最热门人选,但又因为相互制衡,相互比拼,相互拆台,使皇后之位始终没有确定下来,现在,景宗皇帝这样,也无法再立后啊?
四位重臣你看我,我看你,都是一脑门子的官司,国,不可一日无主,天下,不可一日无君,而现在这种情况,这个主,这个君,到哪里去找寻呢?
“要不,大家商量一下,让何昭仪和王美人,共同垂帘听政,如何?”
骑墙派的太傅宋焘,忽然说出来了一个,两边都不得罪,猛地听来很糟糕,但仔细一想,双方又觉得都可以接受的方案。